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49)第二代革命者



  这些统治者是多么愚蠢啊!他们指望用镇压的办法就能把我们这样的运动压下去。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1〕



  11月7日,琳蘅葬在海格特公墓,与马克思、燕妮和他们的外孙哈里葬在了一起。恩格斯致悼词时眼含泪水,在描述她的一生时,心里肯定想着她为马克思和燕妮做出的牺牲:和他们共担穷苦。〔2〕“我们知道她对马克思和他的家庭的意义,虽然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恩格斯对前来送别的人群说。〔3〕说到自己,恩格斯说:“我的家里有过阳光,但现在只有黑暗了。”
  琳蘅生前和死后都在保护身边的人,恩格斯对她也是如此。琳蘅在德国还健在的最亲的亲人是她的侄子,恩格斯写信告诉他琳蘅的遗嘱。
  恩格斯年轻的社会主义者战友觉得应该有自己人承担起琳蘅的职责,保护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遗产。〔4〕奥地利社会民主派领袖维克多·阿德勒很快写信给恩格斯,推荐了考茨基的前妻路易丝。〔5〕1885年,路易丝同丈夫一起从维也纳到伦敦时25岁,恩格斯见到了她,称她是“可爱的小身体”,这句话在19世纪的意思是“可爱娇小的某个人”。〔6〕路易丝和卡尔·考茨基住在伦敦时经常来恩格斯家,在1888年回到维也纳后,考茨基向她提出离婚。他们之间的肥皂剧让德国、法国以及伦敦的社会主义者看了好几个月的热闹。卡尔·考茨基爱上了一个来自阿尔卑斯山下萨尔兹堡的年轻女人,而这个女人5天后就抛弃了他,跟他的兄弟在一起了。恩格斯对考茨基想要离开路易丝感到震惊,让他同样震惊的是路易丝的“英勇”回应:她指责考茨基的朋友对他不公!考茨基的恋人与他的兄弟订婚后,他和路易丝尝试修复关系,但直到1890年也没能达成和解。〔7〕
  让这个非凡的女人来伦敦照顾自己的想法很快萌生,琳蘅去世5天后,恩格斯写信向路易丝提出邀请:

  在此以后我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啊,当时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空虚,多么孤单,而现在生活还是这样——我都无法向你形容。于是我面前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往后怎么办?亲爱的路易丝,在我面前,日日夜夜都有一个生气勃勃的、使人高兴的形象——这就是你……
  如果我这个幻想没有可能实现(这是我所担心的),或者您认为这给您带来的不便或不愉快多于好处和快乐,那么就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过于喜爱您,不希望您为我做出什么牺牲……您还年轻,有着美好的前途。我再过三个星期就满七十岁了,毕竟活不了太长了。

  他在信尾署名“永远爱您的恩格斯”。〔8〕
  6天后,30岁的路易丝·考茨基踏上前往伦敦的旅途,去担当恩格斯家的管理者。〔9〕艾威林本应寄给维克多·阿德勒一张10英镑的支票,由他交给路易丝,让她在旅途中使用。〔10〕但艾威林的支票无法承兑;恩格斯显然给了艾威林10英镑现金,但被他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恩格斯向阿德勒致歉,承担了支票和产生的其他费用。说到艾威林,他写道:"这是艾威林名士派的马虎作风。”恩格斯承诺,会对他“狠狠地批一下”。〔11〕
  路易丝的问题解决后,恩格斯在11月28日庆祝了自己的70岁生日。虽然恩格斯说,路易丝来到后“家里又有了生气”,但琳蘅去世的阴影仍旧笼罩着他家。(他告诉纽约的一个朋友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考茨基同她离婚,大概是失去了理智。”)〔12〕恩格斯本不想大张旗鼓地庆祝,但世界各地都寄来了贺信。他告诉巴黎的一个朋友说:“由于我比别人活得长,命运要我享受我已故的同辈,主要是马克思的工作所应得的荣誉。请您相信,对于这一点以及这一荣誉中属于我个人的微小的一部分,我不抱非分的想法。”恩格斯虽然没有大肆庆祝的心思,但从欧洲各地赶来的朋友都在期待一场盛会,恩格斯不能不领他们的好意。〔13〕庆祝一直持续到夜里三点半,欢庆的人们喝了红酒和16瓶香槟酒,吃了12打蚝。他告诉劳拉说:“我尽力向人们展示自己还是那样生气勃勃。”〔14〕
  巴黎大会后,工人的力量通过社会主义运动不断壮大,催生了众多会议。拉法格的法国工人党(“所谓的马克思派”)在1890年秋在法国里尔召开了一次大会。杜西和艾威林参加了大会,让杜西感到诧异的是,会场里拉着一面横幅,写着“以爱琳娜·马克思·艾威林为主席”。〔15〕她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与会者,但由于她在欧洲工人中的新地位,她被确认为这次会议的领袖。其间,杜西和3名法国伙伴从里尔出发,去柏林西南方向的哈雷参加德国党举行的会议。会上,新老派别出现了冲突,但杜西依然是会议的明星,她告诉留在法国的艾威林说:“所有的人都在询问我,尤其是柏林人。”〔16〕两场大会都赞成再次组织五一大游行并召开国际工人大会——1891年8月在布鲁塞尔进行。可以想象,各组织立刻开始抢夺阵地,都想成为所在国家的工人党。〔17〕
  1891年4月初,拉法格(他的工人党正在与龙格所在的更加温和的社会主义者展开争斗)和战友盖得在里尔周围的法国北部工业区展开演讲之旅。他们在3天内到达3座小城(威涅海斯、富尔米和阿诺尔),在每处都绘声绘色地描述工人如何被剥削以及被资产阶级背叛。〔18〕他们简直是在向唱诗班布道:听众并不需要两个巴黎人来讲述自己的苦难,但他们的演讲还是让各省工人感到温暖,他们的听众在增加。〔19〕拉法格的措辞绝不温和:“今天,资产阶级必须受到谴责;它必须消失;它的坟墓已经掘好;现在只需要把它推进去。”〔20〕一家社会主义报纸描述了他引起的骚动:“工厂里、餐馆里,到处都在谈论社会主义。……雇主们已经对这样的煽动感到焦急,都在询问该怎样加以抑制。”拉法格相信这些工人会在5月1日向世界证明他们已经与战友们联合到了一起。〔21〕
  但当5月1日到来时,富尔米1500名纺织工人参加的和平抗议走向了骚乱。工人游行到镇政府提出诉求,沿途受到两个步兵连和警察的严密监控。到了晚上,抗议者点燃火把,在摇曳的光线中变得越来越焦躁,有些人被捕。他们的妻子和孩子要求警察释放他们,但遭到拒绝。有人开始扔石头,装备着全新“勒贝尔”步枪的士兵冲上去保护警察。在黑暗和混乱中,指挥官命令士兵开枪。有的士兵对着高空鸣枪,但有的不是:枪声持续了整整4分钟,结果10人被杀,近60人受伤。死者中包括4名未成年人。〔22〕
  拉法格在《社会主义者报》上说,这次事件清楚地表明军队效忠的对象是资产阶级,而非人民。〔23〕罢工开始在北方各个工业省蔓延,更多的军队开始进驻,局势一触即发。政府将混乱归咎于工人党,他们指控拉法格与一个名叫伊波利特·居林的工人党地方领袖煽动了北方工人情绪。〔24〕一番调查之后,拉法格在7月被起诉煽动谋杀。〔25〕他被指控向新兵演讲说:"如果你被命令开火,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应该调转枪口,然后开火。”拉法格否认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自己是彻底的理论者,不会鼓动这样的暴力行为。〔26〕但是,他的辩词无关紧要;整个审判就是一场闹剧。4名控方证人都来自富尔米面粉厂管理层,在证词中全都重复着几乎一样的话。其中还有一个偷看藏在帽子里的纸条。辩方则提供了210名当时在场的听众的证词,证明说这句话挑动士兵叛变的另有其人。〔27〕但由企业主、地主和商人组成的陪审团只用5分钟便得出了判决结果。拉法格被判入狱一年,必须在1891年7月30日到圣佩拉热监狱服刑。〔28〕
  在这之间,拉法格又踏上了演讲之旅,他向深知自己被冤枉的众多听众发表演说。他写信给恩格斯说:“会场挤得满满的。……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热情洋溢的集会,要是当时举行选举,我们两人准能在诺尔省当选。”〔29〕他在北方省是代替工人受难的人,回到巴黎去监狱报到时,他已经声名远扬。拉法格心情很好,他带着行李箱、手稿和澡盆搬进了圣佩拉热。〔3〕一个月后,一个来自里尔的下议院议员突然死亡,这让他更加高兴。他参加了为此举行的特别选举。〔31〕作为一名囚犯,他可以参加竞选,但不能出去做宣传。被关在监狱里也许正是他成功的关键:他之前在外面参选全部落败。演讲大师盖得代替他进行竞选,38天内举行了34场集会。〔32〕10月25日是竞选日,拉法格在首轮投票中,得票数在5名候选人中位列第一,他又在第二轮选举中击败了对手。〔33〕(恩格斯是通过伦敦《每日新闻》知道他获胜的:消息不长,只有一段。)〔34〕
  劳拉终于可以为丈夫感到自豪了。她告诉恩格斯说,报上刊登的保尔的一幅肖像画让他看起来“差不多与当年向卡卡杜求爱时一样年轻和窘态百出。……这里的报纸和政界已经陷入从未见过的混乱之中。……我们的人民高兴得不得了。长期以来,他们虽不甘忍受那种残酷的命运,可是也习以为常了,因此丝毫没能指望这么好的结果。”〔35〕11月10日,拉法格被释放,他在履行公职期间获得了自由。〔36〕
  7天后,劳拉和拉法格到各个城市庆祝。第一个庆祝的地方自然是巴黎,工人党的朋友们为他们举办了一场舞会,一直持续到夜里两点。〔37〕第二天,他们到了拉法格的新选区里尔,选民们兴奋得把拉法格抬在肩膀上。劳拉告诉恩格斯说:“而我呢,有一大群妇女围住了我,两侧各有一个挟着我,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跟在后面,她们差点把我从地上架了起来。”他们来到拉法格在里尔的正式居所(实际上属于一个朋友)后,却被告知有数百人聚集在附近的大厅等着听保尔演讲:〔38〕

  八点钟,我们动身到即将召开大会的斯卡拉剧院。我们总算从侧门进了剧院,一走进大厅,我就见到了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场面。大厅里拥挤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楼厢里已经装不下任何人,却还有数百男男女女拼命想挤进来,刚刚关上的几扇门又被撞开了,另一座楼厢(因修理而关闭)在几秒钟之内也被蜂拥而入的人群挤得没了一点空隙。〔39〕

  劳拉说,人群压断了板凳,挤碎了几扇窗户。保尔终于发表了演说,但听众要求他继续讲,否则不肯离开大厅。“保尔的脸上都淌下了汗水,他一只手抱着一大束花,另一只手挽着他的妻子。我相信他当时肯定担心我们会被挤垮,因为我们不断被他的热情高涨的选民又是挤又是压地拥着往前走,他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外面街道上,疯狂仍在继续:男孩子、妇女和女孩子都在高呼“拉法格万岁!”等他们终于回到“家”,拉法格又发表了一次演说,才让人群满意。一个妇女告诉劳拉说:“如果拉法格的当选资格被取消,里尔肯定会爆发一场革命。”
  劳拉数年来一直被失望包围,看着丈夫不断尝试经商、写作、直至竞选公职,却屡屡失败,以至于命运此次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让她感觉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很快有人质疑拉法格获胜的资格,因为他出生在古巴,所以不是法国人。拉法格激烈地证明自己的法国血统和国籍,并在此过程中与恩格斯爆发了冲突。据路透社报道,拉法格在一次演讲中为了证明自己的“法国性”,说自己在法普战争中虽然没有加入军队作战,但也尽到了爱国责任,他把从国际工人协会普鲁士会员(其中有些人是军官)口中了解到的情报秘密通知了法国政府。如果拉法格真的说了这个话,他等于是在说协会中的普鲁士会员叛国。恩格斯被吓坏了,因为这样的说法很可能被德国政府用作镇压社会主义者的借口。他立刻写信给劳拉,要求得到一个说法。
  劳拉很受打击。自己刚刚因为保尔取得的胜利而高兴了一下,便被恩格斯用刺耳的责备和斥责击个粉碎。她马上回了信:

  如果我不是从信的字面上、而是从精神上来回复您,还要请您原谅。还要请求您原谅我说上一句:我认为此信的精神绝对不能证明是正确的。您仅仅根据一则路透社电讯,就以一种我确信是不应该有的方式责怪保尔。我相信,我和保尔自从来到这个国家,为了支持、甚至是开创国际主义的事业(这首先意味着法国和德国的团结),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也饱尝了辛酸,理应不会受到这一类指责了。如果保尔在公务和政务方面,不是光明磊落的话,那我现在也不会在这儿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因为他的缺点已经够多了!请原谅我告诉您,您的来信使我因为保尔当选而感受到的短暂的快乐变得索然无味。〔40〕

  拉法格向恩格斯解释说,自己没有把国际工人协会普鲁士会员牵扯入叛国行为,恩格斯接受了他的解释,他们之间的裂缝得到了修补。〔41〕保尔的当选也得到了认可,他可以作为法国人行使公职。但不会再有庆祝了,拉法格在下议院的首次演说便蒙受了羞辱。
  12月8日,下议院会议上,当他提出要说话时,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提议赦免所有政治犯,还极为天真地遍数社会主义的好处,号召由富人主导的下议院其他议员与自己一同拥护工人阶级。接下来,他又表现出想要支持保守天主教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并质疑左派提出的政教分离的主张,使得原本有可能支持他的左派对他也大为不满。〔42〕
  从拉法格开始讲话,他的庄严的同事们就在低语。随着跨越各个政治派别的立法议员相互撺掇着侮辱这位突然变成议员的同事,低语变成了激烈的质问。议会里一片混乱,拉法格则一边漫无边际地演说,一边与质问的人比嗓门,直到坐在议长席上的激进的副议长夏尔·弗洛凯(拉法格说他坐在议长席上从背后指摘自己)让他说重点。〔43〕第二天,拉法格向恩格斯描述说,自己的演说像一枚“重磅炸弹”,把一切都“炸垮”了。炸弹倒是真的,却不是他说的那个意思。〔44〕甚至他的工人党成员都无法接受他在宗教问题上的看法。羞怒之下,拉法格连续数月没有参加下议院会议,他远离巴黎,踏上了灿烂的演说之旅。〔45〕
  劳拉没有跟着去,因为他们没钱支付她的旅费。法国的这个冬天极为寒冷,她说,自己把父亲留下的一件旧大衣当作毯子盖,才没被冻死在床上。因为选举胜利而兴奋不已的拉法格没有付房租,也没有给劳拉留下钱。〔46〕他写信给恩格斯说,女房东已经去找了劳拉好几次,因此希望恩格斯能寄张支票给劳拉。〔47〕恩格斯对于拉法格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情况而非常生气。“既然您知道,只要您或者她向我说一声,此事就可以避免,为什么要让劳拉受委屈呢?”〔48〕
  恩格斯的神经可能比较粗大,因为他在这个秋天花费数周时间帮艾威林抵挡一系列新的攻击,在此过程中,他浪费了宝贵的时间给各方写信试图维护艾威林的声名。这让人不禁会想他有没有考虑过把马克思的这两个还活着的女儿关到家里,让她们远离她们的惹是生非(相互争斗)的丈夫。拉法格和艾威林都已人过中年,却全都看不出有能够取得这个年纪的男人应该取得的成就(不管是个人上还是政治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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