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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叔祖——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

汪无功

2016年


来源:《亚东六录》(黄山书社出版,2016年)。作者系汪原放次子,本诗集可当作是“亚东”在建国以后从被查抄到平反的一个简史。


上海解放众欢腾,叔祖已超古稀龄;
风云变幻多阅历,高兴之余有疑神。

〔原注〕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叔祖已74岁高龄。


侄孙援朝上前方,“光荣人家”贴上门;
“五反”运动担心过,“完全守法”是户名。

〔原注〕侄孙是我哥汪无级,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医疗队去中朝边境。“五反运动”中“亚东图书馆”被评定为“守法户”。


全国出版盛会开,请柬飞来邀孟翁;
年老身衰心存虑,婉言谢绝未去京。

〔原注〕先父汪原放遗著《回忆亚东图书馆》王子野作的序言中谈到此事①。

〔录入者注〕①“一九五〇年北京召开全国第一次出版工作会议时,在特邀代表中有他的名字,我多么盼望能在北京和他见面。可惜他因年老体衰,不堪旅途之劳,终于没有能来。”——引自《回忆亚东》王子野序


上海又开出版会,叔祖发言声高昂;
隔壁柯老闻声熟,跑来握手喜重逢。

〔原注〕听父亲说叔祖会后回家告诉他此事。柯老是柯庆施。我党建党初期,由在南京的同学汪乃刚(我伯父)经叔祖引荐陈独秀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


共同纲领②有规章,亚东照常可经营。
生意反比以前好,时闻叔祖有笑声。

〔原注〕1950年叔祖领到出版局的出版登记证,并参加了上海通俗出版业联合书店(简称“通联”),当时先父翻译的高尔基的小说热销。

〔录入者注〕② 指《政协共同纲领》


突然一夜群兵入,命令全家坐堂中。
不许讲话不许动,先查有否武器藏。

〔原注〕1952年12月22日,上海派人封锁查抄“亚东”,因“亚东”出版过“托派”书籍,怀疑“亚东”是“托派”据点。郑超麟当晚十点多钟被捕。③

〔录入者注〕③ 1952年12月22日,全国范围内发动了对现或前“托派”组织人员、亲属及同情者的大逮捕,汪孟邹作为“托派”老友,亚东自然无法幸免。郑超麟时为国际主义工人党中央委员。此案详情一直未公布,诸多细节至今不明,故后文称“密案”。


人人分割来审问,个个家人都莫名。
听见问到郑超麟,方知此来因为陈。


独秀“托匪”是敌人,陈的友人即“匪帮”。
出版“匪书”是犯法,封锁查抄势必行。


军管日夜派人来,轮番进出几百人。
翻箱倒筐细查找,不怕陈年厚灰尘。


亚东叔祖是主人,天天都要受审问。
一旦查到“可疑物”,责问如同审犯人。

〔原注〕一夜,从一网篮中发现一枚蒋介石颁发的胜利大奖章,怀疑叔祖是国民党的大官,叔祖说没有此事。后来从奖章背后的编号查出是黄梦飞的,才解除了对叔祖的怀疑。黄解放前曾是国大代表,寄放过一只网篮在“亚东”,后来他说,抗战胜利后这种奖章多得很,周恩来他们都有。

十一


除监厨师去菜场,其余不准出家门。
只得房中来回走,以防血脉不流通。

十二


亚东一向来客多,一走进门就扣留。
查明身份和来意,写好书面才放行。

十三


后来来一女同志,她要叔祖写店史。
叔祖边忆边口授,父亲记录写成文。④

〔录入者注〕④ 这篇文章并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亚东简史》(但大概有重合),是当时为配合调查上交的一份历史材料,其中多少有些违心话。(见《回忆亚东》最后一章的引文)该稿现在可能已佚。

十四


细看店史翻又翻,始知此店不一般。
五十年来出版物,革命书刊千千万。

十五

敢印《建设》新杂志,还印《甲寅》《新青年》。
革命文艺最先出,白活新诗众欢迎。

十六


推动“五四”新文化,胡适文章功劳大。
宣扬马列助建党,独秀雄文震天下。

十七


新式标点古小说,亚东全国第一家。
认真勘校装帧美,鲁迅专爱亚东版。

十八


看罢店史一声叹,你店过去功劳大。
错不该印“托匪书”⑤,功大难抵今罪大。

〔录入者注〕⑤ 此“托匪书”,并不限于“托派”书籍,也包括了许多对苏联当局有不利因素的书籍。起初的列表甚至包括了约翰·里德著《震撼世界的十天》,后被中宣部驳回,不过后来《震撼》一书只在1957年出过赫鲁晓夫时期的删改俄译本,再版和新译则是改开以后了。

十九


党的方针一边倒,苏联大哥谁能惹。
竟敢批评斯大林,揭丑苏联法不容。

二十


最后宣布军管令,剥夺孟邹出版权。
职工遣至其他店,亚东从此即关门。

二十一


“匪书”纸板要烧毁,书、信、字照全没收。
整箱整车往外搬,没有一张收据单。

二十二


营业执照要吊销,余书可由“通联”卖。
此令口头读两遍,不许记录只许听。

二十三


不见公文和印鉴,如此判决真奇怪。
再三叮嘱要保密,原来此案是密案。

〔原注〕1953年2月13日,方、严两同志邀我和汪孟邹一同去新闻出版处。我们坐了三轮车到了河南路九江路口新闻出版处,严同志和我一车,方同志和大叔一车。到后,坐了一会,方、严同志叫我们进了一个大厅(大概是食堂),我们坐下。不一会,一位同志出来,在一张桌后面当中站着说:“我叫方学武,现在代表军管会把命令说给你们听,一共有三个要点:第一,反动的书籍,一概要没收。第二,汪孟邹剥夺出版权。亚东图书馆歇业。从今天起,没有这个书店了。余下的书可以交别家去卖,卖完以后可交别家出版,你不能再印了。第三,职工要由你安排,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安排到‘通联’去。你(对着我说)是工人,也可以到通联书店去,你有出版权。一切要保密”。回家后,公安局人员进来对家人宣读了军管会处理命令,和方同志说的一样,不许记录。(摘自先父汪原放《回忆认识的人》手稿)

二十四


五十四个整昼夜,编辑所成拘留所。
家人个个无自由,孟邹成了大罪犯。

〔原注〕上海西藏中路475弄6号是亚东图书馆的编辑所,抗战以来,“亚东”的书库、发行、出版、住家都集中在这个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里。

二十五


交保才免蹲监狱,留家管制由公安。
行为定期要汇报,亲邻好友疑眼看。

二十六


昨是光荣守法户,今却成为阶下囚。
挂起“难得糊涂”贴,思来想去想不通。

〔原注〕“亚东”歇业后,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叔祖的办事桌后面墙上挂起了一幅郑板桥“难得糊涂”四字的拓片,黑底白字是郑板桥的字迹。听先父说,叔祖当时很苦闷。叔祖说:“怪不怪,我开一个店,开得好好的,也几十年了,怎么不许我再开了。”“把店关掉,我实在对不住子孙!”“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有两句话‘天王圣明,臣罪当诛!’”

二十七


艰苦创办两书店,先进文化传四方。
为国为家五十载,祸从天降一朝亡。

二十八


苏联肃反扩大化,竟然扩大到我家。
芜社毁于日寇火⑥,亚东灭自斯大林。

〔录入者注〕⑥ 1937年底,因芜湖为日军所攻占,科学图书社随之歇业。

二十九


一代著名出版家,如此下场怎心甘。
心肝碎裂沉疴起,一命呜呼去灵山。

〔原注〕叔祖汪孟邹患癌症,病逝于1953年10月26日下午12时30分,享年78岁。先安葬在家乡绩溪县止原公墓,后因筑铁路,移葬于灵山下汪氏祖墓。

三十


临终对侄讲遗嘱,人欠欠人两不差。
毛借三百有签证,此款不必再追还。

三十一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神州空气大不同。
《苏联归来》重出版,超麟出狱当委员。⑦

〔录入者注〕⑦ 指当年间接令亚东歇业的“托匪书籍”之一,安德烈·纪德著、郑超麟译《从苏联归来》1999年的再版。郑超麟于1979年获释,后当选上海市政协委员。

三十二


回忆史料两大卷,鲜为人知史料多。
九八高龄乘鹤去,无价珍宝留人间。⑧

〔录入者注〕⑧ 指东方出版社2004年二卷本《郑超麟回忆录》。郑超麟于1998年8月1日病逝,享年98岁。

三十三


苏联密档一解开,独秀冤情天下明。
实庵自传只开头,从生到死有《大传》。⑨

〔录入者注〕⑨ 九十年代苏联公布了大量共产国际文件资料,终于让二十年代“右倾机会主义”责任问题得到根本确定。《大传》指任建树著《陈独秀大传》。

三十四


独秀文集六大卷,文、诗、信、记更齐全。⑩
江津孤坟回安庆,如今建成独秀园。

〔录入者注〕⑩ 指上海人民出版社六卷本《陈独秀著作选编》。

三十五


胡适文集几十册,亚东“胡文”全收入。⑪
还有胡适研究会,还原一个真胡适。

〔录入者注〕⑪ 应指北京大学出版社十二卷本《胡适文集》。】

三十六


亚东店史已成书,印行一版又再版。
子野为书做序言,实事求是把店夸。⑫

〔录入者注〕⑫ 指汪原放著《回忆亚东图书馆》(再版名《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由王子野作序

三十七


序言不是公文书,也可作为平反看。
所谓坏书并不坏,只因密案不能翻。

三十八


清明时节忆祖先,路遥难回到墓前。
略告身后发生事,但愿先先能听见。

〔原注〕我们从小到大,叔祖不要我们称他叔公,只称先生,绩溪话口音先先即先生。

81岁老侄孙汪无功叩拜于2010年清明节

——刊绩溪县胡稼民教育思想研究会《会刊》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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